13.10.11

记忆苍翠,现实已老



       20年后,我再回到这个地方,这个让我成长的地方。
       举目四顾,触目所见,尽是一片苍凉。眼前的屋,屋瓦掉落了好几片,门窗也没有一片是完好无缺的;脚下的地,龟裂不堪,裂缝中还长满了杂草;唯独那棵大大树(我以前都这样叫它,因为它比许多树来得大),长得更高更大了,与其他的景成了强烈的对比。
我驻足细看,除了门前的这一翠绿,我已找不到一丝昔日情谊留下的痕迹。岁月,是神偷;时间,是杀手;世间有多少人与事已因它们而改变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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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这一个小村庄,由三大民族组成,有不超过五十户的人家。在这里,每户人家的大事小事,都是全村的事,还会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。村里有个善感的女孩,常会一个人坐在村内的一棵大树下沉思。每次遇到任何难过的事,她都会选择躲到大树下,而身为异族的他也会尾随而来,努力逗她开心。这两小无猜就如此日复一日的常到树下嬉戏,大大的树为他们挡去了阳光的炙热,也驱走了他们心中所有的不愉快。他们都喜欢这样的感觉。
两个不同文化背景的孩子一起玩乐,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反对。毕竟,他们只是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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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然,升上中学后的某一天,我被爸爸叫到跟前,他严厉的对我说:
       “琴,记得从今天开始,你不可以与阿里玩在一块了,你们大了,有些避忌会比较好,不然别人会说我教女无方……
       我的脑袋被“轰” 了一阵,回过神来时,我只会问:
       “为什么?为什么?”
       “不要问为什么,也没有为什么,就因为你们两个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……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个女儿!”
       我不明白。我的倔强与任性,让我要去追根究底,爸爸不答我,我就只能去问妈妈,问妈妈去。
       “女儿,听爸爸的话,你已长大了,不能再毫无避忌的与阿里一起去那树下了,别人会以为你们有见不得光的关系……你明白吗?”妈妈的答复还是无法让我满意。
       “妈妈,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而已,何必管别人怎么说?”
       “听话吧,女儿,以后你不要再单独见他就好。”
妈妈的话,我没有听进去,也没有放在心上,因为我正处于年轻及叛逆的时代。我们还是一样在树下玩乐谈天。
日子如流水般过去,有一天,他神色凝重的告诉我,他要订婚了,未婚妻是父母安排好的邻村姑娘。我的心霎时一阵刺痛,方才知道时间已让我们在彼此心中留下了烙印。
原来,我们都已放不下彼此。
第一次,我们相对无言,在这棵树下,只有泪水的相伴。
我们想到许多方法,去劝说他的父母不要让他订婚。但,在那个仍不太开放年代,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。双方家长的反对,让我们更加坚持自己的选择。那年,我十七岁。
接下来的日子,是无尽的斗争。我们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论议题;亲朋戚友说我不知羞,那么多男人不选,偏要选上这个会让我失去名姓的男子在一起。阿里的父母更是无法接受我喜欢他的儿子,因为据说我身上流的血,在他们眼中,也不太“干净”。
因为我的任性,父亲气得倒在病榻上。妈妈日日以泪洗脸。但,我还是无动于衷,还是坚持要与他在一起。在愁云惨雾中,我心中在等待的是能获得自主权的21岁生日的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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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于,我清醒了,在我看到他家搭起布蓬的那一天起。
我与他又到了大大树下。
我问他发生什么事,为什么他家像在办喜事?他开始时支吾以对,过后才在我的追问下,承认他即将结婚、即将为人夫的事实。
       我哭了,因为自己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人。他也哭了,他说他不敢违抗父母,因为他并不爱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……他说只要我愿意等,他的父母就愿意让他在行了婚礼一年后,允许我做他的二太太……我哭得更凶了,而他,只会一味的要求我的原谅……
我的茶饭不思,足不出户,让憔悴的妈妈及病重的爸爸担心不已。为了我,父母情愿离开这片本属于他们的土地,带我到另一地方重新开始,希望我获得重生。
失去了爱情的我,就像忧伤的蝴蝶,不想再往外飞翔。也因为这样,我看到了亲情的可贵。我知道,父母为了我牺牲了太多。我不能再让父母难过,于是我答应离开这片土地,让这里的一切从此尘封。
离开之前,我再到大树下。他也来了,但却明显消瘦了,我看得出他也很难受,这更让我相信他的婚事并非出于自愿。我们无言相对,他只给了我一个承诺。
在他行婚礼的前夕,我们搬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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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的历练,会让人增长智慧,对事物也能看得较透彻,对情缘也再不会过于执著。忆起当年那种敢爱敢恨的勇气,仍让今日的我惊叹不已。
他哭着求我原谅,要我等他、给他时间解决问题的样子,我今生都忘不了。这块记忆仍是苍翠的,经历了这些年,从未老去。
两个年代后,因为心中这未了的心愿及心中渴望的声音,我再次回到了这一个地方。我一直疑惑:今天的我孑然一身,是不是为了等待他实践当初的承诺?
当我再次面对着这一个当年几乎让我成为“忤逆女儿”的地方,再想起当年的一切时,奇怪的是,我心中竟没有太多预料中的震撼,取而代之的只是一股淡淡的无奈……当年那种情怀不知在何时已完全像云随风般飘散,徒留无限唏嘘而已。其实,如今回想:一个大男人,若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掌控,我还能对他有什么期望?
正当我在沉思,一个与我年纪相仿马来男子向我这一个方向走来,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介于五岁至十七岁的孩子。他看见我在呆望着那棵树,便以马来语问我:
“小姐,你还好吧?这棵树会让人回忆起许多过往的事,我常驾车带孩子来这里,告诉他们我的年少故事……
我听见这声音,心中已倏地一惊;再抬头看他,更是讶异,赶紧对他摇摇头,转身就想走了。
曾听人说过:爱情的声音不会老。我单听那声音,就已确认了他的身份。
 等等……小姐,你可以帮我们拍张照吗?下个星期,这棵树就会被州政府以发展为由砍掉了……”他喊道。
我于是停下脚步,点点头,想为这棵树,也为他付出最后的一点心意。拍好了以后,他仿佛还想问些什么,我已快速的转身上车离开了。
当车子与那棵树的距离越来越远时,我尝试从望后镜中,再凝望那棵大树与他一眼,然映入眼帘的竟已是一片朦胧……我知道,这一刻的自己确实已下定决心,永远不再回来,对大树的回忆也将彻底成为过去,我的过去。
我终于明白:我期待的婚姻,牵涉的不只是两个家庭,而是两个族群。当年的一些遗憾,既是遗憾,到头来还是遗憾。就因为是遗憾,所以才会让人忘不了,因为我心中的一隅,我一直希望它会有实现的一天。
然而,从今天起,从再见他起,那些我曾信以为真的诺言,将永远在我的回忆中淹没这记忆中的苍翠,也很快会在时间的河里、在时代的发展巨轮下,真正枯萎,成为过去,真正的过去……

(此文获得大马文协举办之2011全国华文文学创作赛——“佳作奖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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