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一个闷热的空间里,五岁的我被禁锢了,吃喝拉撒全在那小小的空间里。我呐喊,可是徒然。
40年前,我们一家住在租来的一间房内,活动空间很有限。白天,妈妈去上班,爸爸好像也是去做工。为了避免我与妹妹到处走动捣乱,妈妈用了最原始的方法,把我们反锁在房内。虽然房内有一扇窗,但是没有空调风扇,空气还是郁闷得很。
在那个窄小的空间里,我想尽方法要出去。我不想被关,因此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的灵魂就渴望自由。看着窗外的蓝天,我幻想自己能变成小鸟,飞到蓝天上。我心里越是渴望,对家的依恋就越是淡薄。我不像一般孩子般恋家,我最大的心愿则是离家。
房里摆设简单,就是一张大床,一个衣橱,一壶水,还有一张桌子,桌上放了我与妹妹一天的食物。还有另一个大箱,是装书本杂物的。我想:那段时间,我最喜欢的就是在大箱里挖宝物。有时会找到一些玩具,更多时候会挖到的是爸爸的藏书——尽是武侠小说。看武侠小说,是会上瘾的。看着看着,就忘了自己是被锁着的;看着看着,就幻想自己是大侠,行走江湖,为民除害的胸襟就练出来了。看书,让我忘了被禁锢的苦楚,但同时也加强了我要出走的决心。
熬过十几个春秋,我终于可以升学为名,离开家到都门去了。没有不舍或依恋,没有父女或母女相送的情节,我一身轻便的就“隆帮”朋友家人的车子出发了。没有人可以了解,为何迎新周后,我没有迫不及待地要拨电回家。一来我家没有属于自己的电话;二来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,因为离家本来就是我的心愿,故我一丝悲情都没有。别人拨通一个电话,会说得天昏地暗,说得后面等的人,觉得不耐烦,出声喊停。相对而言,我一反常态,不但不急,还一再礼让,让别人先拨。终于轮到我了,我投入硬币,先拨通的是邻家的电话,让邻居叫妈妈过来说两句话,我就是报个平安,就挂电话了,前后不超过三分钟。许多同学觉得我很奇怪,怎么一点都不想念呢?
如果他们懂我,如果他们都了解我,就知道我何以不会想家了。但是他们不懂,所以他们都说我冷血。不想家的孩子,原来是冷血的。我也认为是,对同学的调侃取笑不以为意,就觉得他们其实也没有说错一样。
人们说,离家的孩子就像风筝,可以飞得很远,但是一旦自己想家或家人了,只要扯一扯线,家人就会出来,引领你走上回家的路。我也觉得自己如风筝,但却是一面断了线的风筝。我从来没有想过回家去。回家,对我而言,其实是梦魇。
大学假期时,大家忙着买车票回家,我则是忙着找临工,赚点外快,张罗下一个学期的学费。我的举止,让许多系友讶然。物以类聚,他们都认为我走不进彼此的世界。所以,我是孤独的。因为家境不好,我没有向父母讨钱的习惯,也就没有与父母倾诉的机会。都门人情冷漠,我看尽了鄙夷的嘴脸。然而,我还是没有回家的冲动。当时,一直认定自己是断了线的风筝,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对于一个20出头的孤单女生来说,最怕的就是遇见关爱。当年看似独立自主的我,一个不小心就在毕业前,因为他的无微不至的关爱,陷入了情网,而且陷得太深,不可自拔。毕业没几年,我就打算走入爱情的坟墓了。当年,告诉妈妈我的决定时,妈妈看着义无反顾的我,仿佛知道我的脾气,也没说什么,只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句:
“女儿,我知道你迫不及待想离家。但是,这是你一生幸福与否的选择。妈妈希望你不要仓促决定,也不要逞一时之气,否则他日后悔也无补于事了!”
我斩金截铁地点点头,知道自己再次把自己与家的联系,拉得更远了。也许,我这面风筝,从此真的要掉落他乡,再飞不起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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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后,组成了一个家,才知道原来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,是两家人的事。我与娘家没有多少联系,影响不大。但是,婆家就不一样了。我这个“外人”在婆家要学的东西很多,要委曲求全的事务很多。但是,我相信爱情,我相信他对我不离不弃,相信他会对我呵护备至,所以结婚一年半后,我就生了第一个女娃。一个家,有了孩子,情况更加不一样了。我霎时间觉得自己责任加重,当年渴望的自由荡然无存。我一时无法接受事实,但是还是被他的关爱哄住了向往自由的心。
过了两年,我又再为他家添了个女娃。家的模式一下子就大了起来,开销也一下子增加,我们就常会因为钱的问题而争吵。吵着吵着,我忽觉自己逃离了自己的家去成家,简直就是从一个坑,跳去另一个洞而已,心有戚戚焉。这个时候,孩子小,乱的时候多,更多时候,为了顾好她们,真的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。那时自己才完全明白母亲当年把我关起来的用心。人说:养儿方知父母恩,说得一点也没错啊!我明白了,想回家去找母亲倾诉自己面对的苦与难,却碍于颜面,碍于当年自己的倔强,我一直强颜欢笑。
压抑是可怕的,它达到一个极限就会爆发,后果不堪设想。因为没有男娃,他家里的老人家就多番暗示再生一胎。我似乎一时也忘了,生不生到男娃,是他的问题,但我却把这责任揽到自己身上,决定生第三胎。知悉第三胎又是女娃后,世界仿佛就从白天变成了黑夜。这孩子早产,又患有亚斯伯格症状,顾她成了我的梦魇。我不知道我一直压抑的情绪,让我的脾气变得很坏,与他的关系也日益恶化。我们开始互相指责,每一天都闹得不欢而散。他怪我不会持家,我怨他不会顾我。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走入婚姻?为何让自己窝在繁琐的家务事之中?我当年的壮志豪情到哪儿去了?
一次大吵后,我冲出了家门。站在街边,才倏地发现除了这自己建立组织起来的家以外,我竟无处安身。我痛哭流涕,跌坐路旁。他没有追来,我认为一切要走到尽头了。我过不了自己,也恨自己当初不听劝告,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,脑海里出现的就只有“一死以谢天下”的念头。决定放弃自己后,打算拨电给自己的妈妈,至少好好与她道别,感谢她当年的养育之恩。
电话拨通了以后,妈妈一句温暖的问候,就让我大哭起来。妈妈在电话那头,慌了,一直叫我不要哭,那声音就像在安抚小时候那个爱哭的我。妈妈说了许多话,我听不进去,我只是一直哭。哭到精疲力尽了以后,电话那头传来一句:
“女儿,你若不开心,可以回家,妈妈等你。”
我的心霎时被融化了,被压抑的情绪一旦得到纾解,所有的灰色思想就会退去。我搭车回家,迎接我的是妈妈温暖的怀抱。在妈妈的怀抱中,我找到了小时候的依赖。妈妈读书不多,说的话却富含哲理。妈妈拍拍我的背,支持我走出自己的一片天。但是,无论如何,不可以把家忘掉。她说:抚育我长大的家,永远会为我守候;同样的,我也要让自己的女儿有一个永远为她们守候的家。
我看着妈妈日益老去的脸庞,深受感动。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与妈妈如此相依多久,但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:我一直以为,自己是断了线的风筝,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多年以后,我方顿悟:
原来,家本身就是一条牵扯彼此的隐形线。任何时候,我们觉得累了,只要拉一拉、扯一扯,源源不绝的勇气就会从家的那头流过来,让我们坚持下去。
原来,一直以来,是我自己飞远了,忘了回家的路;而家,一直在原地为我守候,只要我心念一动,想家了,家就亮起了灯,拉着我,照亮我回家的路。
原来,从家里飞出去的风筝,从来 不曾 也 不会 断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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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文获得《2017郑福成杯征文比赛》主题“家”之佳作奖(23/9/2017颁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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