签走的情缘

滚滚长江东逝水，浪花淘尽英雄。
是非成败转头空，青山依旧在，几度夕阳红。
白发渔翁江渚上，惯看秋月春风。
一壶浊酒喜相逢，古今多少事，都付笑谈中。
父亲生前最爱这厥词。他常常在雨天，在他不能出门的日子，概叹世事之不如意，自侃对许多事物都不必眷念，因为它终将成为过去。而我，在父亲长期的耳濡目染之下，也对此深信不疑。然，自父亲逝世后，我才倏地发现丧亲的伤痛，根本不是时间可以冲淡的。它总滞留在我心中，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……
***** ***** ******
我的父亲，与一般70年代的父亲没什么两样，都是古板、木讷，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人。父亲酷爱杯中物，常概叹知己难寻，更说自古英雄皆寂寞。他常自酌自饮，若遇上谈得来的朋友，就会喝得酩酊大醉。
小时候，由于慑于父亲的威严，我总是与父亲不多说话。然而，不管怎样，父亲有空时总会叫我们姐妹俩坐在床前，听他讲述一些它自己编的故事。他说过的故事，我一个也记不起来，但却永远忘不了我们坐在他脚边，听他说故事的情景。
犹记得，我在小学的考试考获第一名时，父亲曾牵着我的手，到市内的小档口去选购衣服作为礼物。我仍记得那是一件价值八令吉的金黄色裙子。当时，我很开心。那也是我记得最清楚与父亲牵手的感觉。对我而言，这些都是久远而温馨的画面了。在后来十多年中，这情景已不再，因为，年纪稍长时，就算是父亲要牵我的手，我也不愿意。那时羽翼已丰的我恨不得早点脱离父亲的牵制。
然而，在今天，就算我想再牵父亲的手，却永远都牵不到了……念及此，憾恨不禁油然而生。
***** ****** *****
懂事后，对父亲，我既有许多不满，更有许多恨意。我恨爸爸不工作，恨他只会赌博喝酒，让我们一家没法过好日子，更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。有一次，父亲醉倒路边，我们收到邻居的通知时，我简直恨不得有洞可钻。他是怎样的父亲啊？怎么只会给我们添麻烦及羞辱？
自那次以后，我要什么，总通过母亲向父亲索取；要告诉父亲什么，也通过母亲传达。母亲成了我与父亲的中间人。我与父亲再没什么对话，父亲离我似乎是越来越远了。在我不自觉间，我与父亲已建立起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……那时的我仍认为，那并没什么，反正，我也不怎么需要父爱。而时间，就这样从指缝间流失了……
****** ****** *****
花谢花飞飞满天，红销香断有谁怜？
愁绪满怀无着处，寻把花锄出绣帘。
花开易见落难寻。阶前愁煞葬花人，
独把花锄偷洒泪，洒上空枝见血痕。
随花飞到天尽头，天尽头何处有香丘。
未若锦囊收艳骨，一堆净土掩风流。
侬今葬花人笑痴，他年葬侬知是谁？
一朝春去红颜老，花落人亡两不知。
父亲常感时伤事，认为自己日后必会孤独终老，无人送终等，也常说一些让人听了深感不吉祥的话。我因常听他哼唱词中的最后一句，也爱上了这首词。有好几次，我看到他眼中盈满泪水，也不知道什么原因。有次我鼓起勇气问他，他只是说那是因为它的眼睛坏了。现在回想起，总觉得那是父亲无声的叹气。感叹他与女儿的关系已渐行渐远……我是他那个叛逆的孩子啊，怎会不让父母担心流泪呢？
我离乡在外的日子，所有的事情都由母亲包办及传达，有时一年到头都没与父亲说上两句话。我与父亲的鸿沟是越来越大了……
一天，母亲来了一通电话，告诉我父亲在家动弹不得，有中风的迹象，要我赶快回家。我获悉时，心如刀绞，这才知道自己其实是担心父亲的。我连夜赶回家，再驱车将他送往医院检查。经医生检验，发现他的脑部有瘀血的现象，必须马上动手术，否则性命堪虞。
我第一次面对这种严峻的情况，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。医生见状，再三说明，若我们再迟疑不决，父亲就恐怕还魂乏术了。在医生的催促下，我决定让父亲一试，毅然签下了一纸手术同意书。然而，让我始料不及的是：这一签，就签走了我与父亲在阳间30年的情缘。因为从那一天起，父亲就不曾再醒过来了……
看着父亲木无表情的躺在床上，我想：是我亲手签走这情缘、割断这情缘的，对此，我一直不能释怀。或许，签下同意书的当儿，我是心急如焚，只想要他快点好起来；也或许我只是希望他好起来后，不必再拖累家人……？答案是哪一个，我已分不清。我只是知道，在我获知他已走时，并没有之前设想过的喜悦；也没撕心裂肺的悲痛，仿佛一切已是预料中事。毕竟，他已躺在床上近半年了。我们是在一些佛友的劝告下，诵经要父亲安心地走的。回想当初，我是如此厌恶他，但同时也如此爱他。无怪乎人们都说爱恨情仇只是一线间吧了。父亲的死，让我在刹时间领悟到了许多……
***** ***** *****
或许我不签这份契约，您也是会走的，但至少您仍能听到我的细诉。虽然这样，我们的生活会辛苦许多，但至少我们不必面对六个月“相对无言”的苦啊！
您往生后，妈妈向我透露说您其实是很疼我的，常怕我婚后会给夫婿欺负。未婚前，您从不敢与我多说，怕我会反感，总交代与我感情较好的妈妈多为我买些东西。婚后，您更扬言，若您知道有人敢欺负我，您将用老命和他拼了。我听了，泪如雨下……为什么您的爱，总是让我知道得太晚？我实在是错过了许多与你相处的日子啊！人们总说，小孩子没了爸爸，成长过程会有缺陷；然，大孩子如我，没有了爸爸，生活也一样有遗憾啊……
咽下最后一口气前，您的背部经已溃烂，那是因为身体缺乏运动所致。我觉得，那是我亏欠您的，因为我并未尽做女儿的责任，没有每日替您翻身擦背，让您承受无法言喻的皮肉之痛！犹记得，当我在您身边告诉您，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时，我竟见到已成为植物人的您流下了眼泪……我刹时明白：您是如此爱我，却从来不让我知道啊！
由此，我知道：天下无不是的父母，不管当年父亲是如何对我恶言相向，他始终是爱我的。我更深信，父女之间，没有什么化不开、融不掉的积怨，也没有解不开的疙瘩，更没有接不住的绳索，因为联系着我们的是浓得化不开的亲情！
***** ***** *****
最近，常梦见父亲，梦中的父亲不苟言笑，一如往常。我想走上前，告诉父亲我的心底话，但父亲却常在我向前走时，渐行渐远……
虽然我亲手签走了我与父亲在阳间的父女缘，但，午夜梦回，我深信，父亲必定在天上某处，深情的看着我、护着我，以延续这今生今世未了的情缘……
****** ****** ******
后记：
9年了，9年来我写了许多文字纪念父亲，但每次写成文时，都会被妈妈斥责，因为妈总认为家事不可外传啊……然，她从来不知道，我每次下笔的时候，都会深深感受到父亲的爱，更一次又一次把从前对父亲的不满一一从我心底消除啊！
谨以此文，悼念我的父亲。